她如今，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钱也好，权也罢，只要成了燕王的枕边人，就什么都会有的。
陆温与她难以沟通，无奈之下，只得先行离去。
四署很公平，会识字的官女，商女分作一处，读的都是儒家五经正义，学的都是通史政论。
不识字的农女又分在另一处，除了《千字文》《百家姓》等开蒙教学，也有因材施教的课程。
例如珠学，算学，律学，医学玄学等，专项进行培育，精学年数，各有长短，考试也是专考技艺，诗书只是辅助。
妩霜很争气，首次科考就榜上有名，成了正儿八经的女进士。
只是考中进士之后，多久能授官，也是个问题。
先不提女子科考，本就是几百年来的头一遭。
首先，一甲头三名，是不必候选的，当即就会被陛下钦定官职，抑或前往翰林院任职。
但多数的进士，就得根据入选的排名，保举题补，官职数量多少，等等因素，通过朝考，以被安排在四署的进士班。
这期间，再根据身，言，书，判等四个方面，进行是否可以为官的考核。
是以，妩霜整整侯了一年，才被安排了实职。
是外放去南边儿的湖州做县丞，虽只是个八品县丞，可也是湖州的第一个女县丞。
林玉致知晓了消息，跑死了两匹马，才回了临松，想着贺一贺她。
陆温那时刚下了学，就看见妩霜，在崇文馆的门口，等了她许久了。
那时已是冬日，外边的天儿已经黑了个透，倒是没下雪，只是那风吹进了骨子里也冻人。
她没披厚袄子，风一吹，直直打着哆嗦，鼻头深红。
“阿霜。”
陆温提着灯，唤了她一声。
她回头，吐出一口冷气，瞬即化作蒙蒙白雾，她走过来：
“云姐姐，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陆温的目光挪到她秋日的衣衫上，放下灯笼，解开氅袍，披在她身上，见她想推脱，道：
“冻着了，生了病，明日还怎么出发去湖州？”
妩霜怔了怔，也就听了她的话，乖乖的将自己塞进了厚厚的氅袍里。
“也……也是。”
陆温将灯笼提了起来，与妩霜并排走在前面。
明叔驾着车，谢行湛坐在马车里头，不远不近的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妩霜的目光才沉沉的墨色中收了回来，轻轻叹了一声：“我竟没想过，我这样平凡，普通的人，还能有做官的一天，真是……”
真是，不可思议啊。
几年前，她还只是个任人鱼肉的美妾，只想依靠美色，依靠自己的温柔小意，以获取夫君的怜悯与施舍。
就这么，一日一日的熬过去。
陆温笑了笑：“进士哪里是那么好考的呢，你能考过，就说明了你并不普通，也并不平凡。”
妩霜垂着眼，很是惆怅，低声说：“可我……可我……可我在北的户籍，是假的，我能考入官场，是因为无人知道我的过去，可要是以后，被人发现了……”
陆温不以为意：“怎么是假户籍了，南人入北籍，是北弥推行的政策，你依例而为，何曾弄虚作假过？”
“何况，你只是嫁过人，又不是跳过火坑，今年四署应试的人多如牛毛，多的是家中有夫有子，勇于走出宅门困境的女子呢。”
“是啊。”妩霜心下松缓了些，点了点头，“是啊，直到来了临松，才发现我们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撑起门庭，我心里真是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与畅快。”
陆温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阿霜，女子入仕，比男子更为艰难，也会遭受更多的苦难。”
“你要面对的，是如洪水猛兽一般，来自那些嫉妒你的男人异样的，鄙夷的目光。”
“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记住，不要掉入情感的陷阱，不要相信男人虚假的承诺，更不要因为男人，丢了自己的所坚持的公理与道义。”
“因为这些人，会精准的找到你的弱点，为了打压你，为了证明男子比女子更强，他们会一步步引诱你，直到你犯错为止。”
“如果你犯了错，他们就会说，看吧，不过是个为情所困，干出糊涂事儿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就应该待在后宅相夫教子，根本就没有走上政治舞台的必要。”
“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千万万想挣破牢笼的女子。”
“所以，不要给任何人机会。”
妩霜顿了顿，抬起头，定定的直视着陆温的双眼，眸里有浓重的坚毅之色：
“云姐姐，我记住了。”
她可能盲目的相信过男人，可真正到了做决定的那一天，她依旧站在了女子的立场。
她微微垂下眼睫，轻声道：“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你呢，我自己，很愚钝，也很糟糕。”
妩霜略略忖度，便知她又陷入了忧思之中，叹了叹：
“至少，云姐姐你与燕王夫妻和美，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陆温默默点头，像是想起什么，又道：
“我那院子里的冬樱花开了，一簇簇霞光粉，美的叫人简直挪不开眼，今夜你便随我一同住在王府，明日午后，我再送你出城。”
妩霜为难道：“我的包袱，还在兴业坊……”
她是个极有分寸之人，给吴邕做妾的那几年，她的花销不多，将那些银两都攒了起来，往日都与玉容坊的姐妹们同吃同住，月例也都攒了起来。
入四署读书的这一年，替补官职的这一年，她自己在兴业坊租赁了一间小院。
白日在进士班继续深读研学，晚上便回院子里，勉强对付一口就是。
陆温拉着她的手不放，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燕王府，笑容很是明媚：“我叫九儿去兴业坊替你收拾，另外，我还准备了旁的，想一并给你。”
她既如此说，她便无法推拒了。
只是……
她侧目，瞧着旁边儿不紧不慢的马车，又将头转了回来：“只是别叨扰了王爷……”
陆温笑了笑，拉着她往里进：“不叨扰，就是回了府，我们也都各忙各的。”
除了实在走不开的大事儿，他会叫明叔递个口信回府，往日，都是到了时辰就下值，风雨无阻的等她下学，携手回府。
然后回书房，闷头处理公务。
话已至此，妩霜点头，随着陆温一起进了府。
燕王府的宅子大，但夫妻二人居住的那间院落，却是要绕上好几个回廊才到。
这一路上景致倒是精致绝伦，就是院子太过空空荡荡，实在显得冷清。
哪怕是现在多了个利民署，再也没有打压奴婢，动辄便将人发卖这一说了。
显贵家里，哪个没有几十个丫头小厮，干干杂活的？
妩霜好奇问：“王府里竟一个下人也没有么？”
陆温答：“府里没有下人，近年关了，只有几个掌柜账房，住在东厢房里，还有几个侍卫也住在那儿，正房住了几个的佃户，还有两个徒弟，随我们一同住。”
妩霜大惊：“什么？佃农住正房，掌柜住东厢房？那云姐姐，你与王爷，不住正房，住在何处？”
“没那么多的讲究。”陆温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这院子虽然有些偏，但胜在景致好，地方开阔，我看与正房也差不了多少。”
妩霜还是有些不能理解：“可咱们是出身微末，才没人伺候，王爷可是金尊玉贵，顶了天的人物，怎么也不要人伺候？”
陆温叹了叹：“是王爷，就必须高人一等吗？将人指使来指使去的么？”
妩霜又问：“这么大的院子，谁来打理花丛，打扫房屋，烧水做饭呢？”
“谁有空了，谁就做。”
打理花丛，清扫房屋，这些事儿她都在行，她与谢行湛一样，平日也是自己打扫房屋。
只烧饭，这一件事儿，她不太在行。
谢行湛倒是对烹饪一事很有心得，可惜的是，他忙的实在是不可开交。
总之，她与谢昭雪一人上学精研诗书，一人无论上朝还是下朝，埋头就是政务，都没空。
两个徒弟刚入王府那会儿，倒是做了一家人的饭，就是不敢动筷，只想等着主家回府了，一同吃。
自己不敢吃，又怕主家回来了饭菜凉了，隔上一段时间便要重新热一热，热的次数多了，饭菜变了味。
就又重新炒上两个菜，自己依旧不吃，仍旧等着她们，仍旧隔断时间热一热，就想让她们一回府就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她屡次劝说，该吃就吃，别饿着自己，也别想着她们，指不定她在哪间酒楼里，已经大快朵颐过了呢。
她一不缺银子，二不是个蠢人，这么大个人，哪还能饿着自己了。
可两个徒弟就是纠正不了这个习惯，说这是不尊师，要遭雷劈的。
后来她就悟了，菜钱从她们的月例里扣。
这不纯纯浪费粮食么，活该扣。
就这么扣了几回，发现果真有用，两个姑娘终于学会了饿了就做饭，做完饭就自己吃，终于在钱财的淫威之下，没把他俩当主子了。
她就说嘛，没人会跟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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