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枕在他的胸口,黏黏糊糊的说:“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补偿她的法子,玉容坊现在是三殿下的产业,我想送她去离鸢那儿学习织布的手艺。”
“这样……她有了一技之长,就能留在玉容坊,靠自己的手艺谋生,也不会觉得这是一种施舍了。”
他长眉微蹙,忖了忖,劝道:“法子是个好法子,只是依我之见,她不见得会同意。”
“当初你赚的那些银钱,皆留给了她们母女,田产铺面也都置得齐全,保她们一世荣华,自是够了。”
“你猜,她们为何又沦落成了流民,要千里迢迢,去镇北王府寻你?”
陆温怔了怔,说:“我问过阿姐,她只说她们立了府,却只有两个女人掌家,以至于流匪敛财强夺,这才逼得她们逃出了灵台。”
他轻声道:“以免燕王找她的麻烦,她的府邸周围,我都布了暗卫,哪家流匪,能伤了她?”
她拧着眉头问:“为何?”
他淡淡道:“她的得失心太重,在灵台府,处处托人打听我的身份,日日夜闯刺史府,只想问得我的去处。”
“一个江湖骗子,用假消息作为交换,将府中的钱财席卷一空,逃了。”
“身无分文,连府中的宅子也被变卖,气的那孩子险些上了吊,暗卫没法子,只得出面救下她,并将我之所在告诉了她。”
“所以,并非是来寻你,她们母女奔走千里,是来寻我,恰巧南凉大名鼎鼎的太子妃,名讳正是盛飞鸾,这才寻到了震北王府。”
陆温神情一僵:“我以为……阿姐来寻我,是心中还念着我。”
他抚了抚她的发,安慰道:“她与你的情谊再深,始终比不过血脉相连的女儿,若她与阿蓁相比,你也会选阿蓁的,所以不必在意。”
陆温神色黯淡:“嗯。”
这倒是,亲疏远近,她还是分得清的。
虎子因福子之死要杀她,本就无可厚非,何况,她为了保护孩子,亦是毫无迟疑的叫她一箭毙了命。
察觉到她的失落与怅然,他捋了捋她的额发,再次循循诱导:
“所以你应当看清,不是人人都想靠自己的双手谋生,有人,只想通过婚姻,跨越阶层与门阀的障碍。”
“你以为的指婚,是在侮辱她,轻贱她,实际上,于她只有恩,无错。”
“若非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叫我心头生厌,见她如针扎,我自然也不会毁了这桩婚约。”
她紧紧抿着唇,脑中一团乱麻。
这些话,她无法反驳。
这件事,成了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她没有后悔救虎子逃离牢笼,没有后悔让福子与李寿和离,更没有后悔割了福子的半块舌头,保住了猛虎营的秘密。
她唯一觉得愧疚的是,借用婚姻之事,利用了她,以致于她遭到原本板上钉钉的夫君的无情羞辱。
她陷入深深的迷蒙,低低喃喃道:“那么,是谁错了呢?”
卯时三刻,旭日破晓,晨光初绽。
燕王府虽无下人小厮,可毕竟家底深厚,偌大一族的事务,也要有人打理。
数不清的铺子就有数不清的掌柜,掌柜下面还有账房,账房下面还有庄子上的佃户。
自燕王府多了个女主人,每月月初,二十几个掌柜便要来此小住几日,同燕王府财库里的账房报帐。
谢行湛在春风卫里,也有几个用惯了的暗卫,谢行湛并未将自己当作主子,因而都平等的宿在王府里几个偏院里。
只是做暗卫的,向来不常与王府里的这些个掌柜往来交际,只是在院子里留宿时,听见了什么,就报上来什么罢了。
陆温这才知道,那些掌柜,知道她从外头领了个年纪轻轻的女郎回来,宿的还是王爷所居的院子。
就时不时有传言流了出来。
大约是什么:她领回家的那位,才是王爷流落民间时,那个早死的孀妻,正儿八经的嫡妻,原配。
后来纳的,虽是入了皇室玉牒的,也不过是个继室,见了正妻,还是得弯腰,称自己一声奴婢!
陆温倒是不生气,只是实在好奇,福子这人,口不能言,亦不会写字,是如何将这些传言散播了出去的。
她与谢行湛所居的院落,后头有座三层小楼,她取名为祈月楼,而福子便住在此处。
为了好生照顾她,她去了利民署挑了两个伶俐的武婢,一个名唤怜星,一个名唤摘月。
伶俐的话,见她发疯可以躲远些,会些武功,若她实在太疯,还可以反过来控制她。
她入祁月楼时,便见福子的双手已经被怜星摘月绑在了柱子上,口里塞着一团白布,双眸血红,似有火烧。
看她时,恨不得将那一腔怒火通通发泄在她身上。
两个武婢见了她,立时迎上前告状:“王妃娘娘,此女子当真是疯魔了,您瞧。”
那怜星恨恨的用袖子擦了擦脸,旋即掀开不知被何物濡湿的衣裙:“这疯女人,见打不过咱们,竟然,竟然朝咱们吐口水!”
难怪塞了白布进去。
陆温踌躇着上前,正要取下她的白布,又听摘月道:
“娘娘,千万别!这女人哑都哑了,嘴巴还厉害得很,口里全是污言秽语,就没一句好听的。”
“哦?”陆温挑眉,取下帕子,“我倒想听听看,她都是如何骂我的。”
福子得了自由,立时火气大发,扬起脖颈,又哭又闹。
她没了半边儿的舌头,说话含混不清,只能发出阿巴阿巴,啊呜啊呜的声音,只是吐字哪怕再囫囵,再模糊。
对她的厌恶,倒是表述得一清二楚。
她依稀能够辨认出,这是一句辱骂她的话:
“贱人,娼妇,阉妻,不要脸的东西,我才是王爷的正妻,你不过是个妾!”
神智清晰,全然不似呆傻之状。
看来谢行湛不曾为她诊脉,也不曾开药,是一眼便知她是假作疯癫,只为逃离北狄魔窟。
如今回了临松,自然不必再扮演一个又哑又痴的废物。
陆温偏了偏头,皱着眉头思忖。
福子骂她,不是骂她罔顾她的幸福,将她指婚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而是骂她,不知廉耻,曾为娼妇,又成了阉妻,身份低贱,却抢了本该属于她的夫君,抢了本该是她的王妃之位。
她挥退两名武婢,朝福子笑了笑,问:“我问你,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将你指婚给谢昭雪,你还会不会如此恨我?会不会过的更开心些?”
福子愣了愣。
如果没有那桩指婚,如果她从未触及过权利,从未得到过一跃龙门的希望,她会如何?
她想了想,开始回顾自己的前十三年。
娘说过,她有一个姐姐,刚出生时,就没了,是怎么没的,母亲不愿提,但她隐隐约约的猜到了。
她只知道,有一年,是冬雪夜,自己才七八岁,自己的妹妹,和她一样没有完整的名字。
只有一个代号,叫小春,才五岁,因为食不果腹,瘦瘦小小的一只,连骨头都看得见。
娘说,她有福气,所以长得肤白玉润,被村头的老太监早早的定下了作婆娘,才逃过了这一劫。
可小春,就没有她那么好的福气了。
祖母生了病,要吃药,吃的药,要二钱银子一副。
祖父说不治了,祖母跪在地上,紧紧攥着他的裤腿苦苦哀求,将头磕在地板上,一磕就是一个血印子,说。
她给老周家当牛做马了四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要不是为他生儿育女败了身子,加上田里的活儿,山里的活儿繁重,她至于累出了这一身的病么?
她想活,小春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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