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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师兄,你不知道,双双姐姐左脸上的伤痕特别深,特别深”,杨纤月如今跟于朝是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当然什么事都要跟他分享,“她在我们待月楼休养了好几天了,昨天大家才给她摆了接风宴,双双姐姐还欢欢喜喜跪下来给姨母磕头了呢。”

立冬已过,这几日连着下了几场雨,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寒凉。晨起冷风掠过树梢,穿过落叶,直愣愣撞到人的脸上,总让人不自觉地便想吸吸鼻子。

不过今日有暖洋洋的太阳照在院子里,老银杏树掉落的满地黄叶都被晒出了某种辛爽的味道。杨纤月裹紧了裌衣,跟于朝一起靠着墙根,一边晒太阳一边稳稳当当地扎着马步,把双双姐姐的事都讲给予朝听,讲完了,两个小孩子都眼泪汪汪的。

“小师妹,那个姐姐好可怜哇”,于朝跟杨纤月同时吸了一下鼻子,“她是哪里人?家人在哪里?我想攒攒钱,攒很多钱,以后送她回家乡去。”

杨纤月很赞同于朝的话,很愿意跟他一起攒钱,但是:“双双姐姐说过她爹娘都死了,她姐姐也死了……不过我记得,姐姐是汴州陈留人,师兄,你知道陈留在哪里吗?”

“陈留啊,那她回不去了”,于朝闷闷推出一拳,叹了口气,“我昨天刚跟我阿爹学的,汴州陈留,在淮河边,是个好地方,可惜了,如今是北燕的地盘。”

“哼”,在院中央刚打完一套拳的叶礼拿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闻言一声冷笑,“你就这点出息?!”

于朝还没怎么着,杨纤月先不高兴了,她的想法跟于朝一样,叶礼说于朝的不是,杨纤月觉得自己像一只乖乖晒着太阳却莫名被过路人踹了一脚的小狗儿,“大师兄,你说话就说话嘛,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生气”,叶礼说话总是冷冰冰硬邦邦的,“但是阿朝确实没出息,陈留在北燕手里怎么了,就不能把它抢回来吗?北燕抢走了我大乾那么多土地,就不能认真习武,以后做个将军,跟我一起把它们都抢回来吗?!”

“抢回来?能抢回来吗”,于朝有些不相信,“咱们大乾老打败仗,玄帻军十年前就打没了,我听说玄帻军是大乾之剑,没了这把剑,大乾打不赢……哦对了,表哥知道吗,听说北燕兵强马壮,北燕蛮族一个人足有咱们三个人高,一顿吃一个小孩呢!”

“吃小孩你就怕了”,叶礼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顺手捏了一下杨纤月顶在头顶的丸子头,把鬏鬏捏扁了,随后若无其事跟他俩站成一排扎好了马步,“有点志气,好好习武,以后跟我投军去,重建了玄帻军,把失去的城池抢回来。”

杨纤月对土地和城池没有概念,对什么北燕和大乾的区别也是知之寥寥,急得高高地举起手来问:“为什么要把城池抢回来?”

叶礼“啧”了一声,于朝却先抢答:“把失去的城池土地抢回来,流离失所的人就都能回家,那位叫王双双的姐姐可以回家,小师妹也可以回家。”

“啊?”杨纤月脑子没转过弯,料不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

“啊什么,你不回上洛啦?”

杨纤月立刻回神,自己是从上洛来的,这是姨母给自己编的假故事,姨母说只有这样讲,坏脾气的夫人才不会把她抓回去给二姐姐他们欺负,她答应过姨母,这个秘密对谁都不会讲:

“我是上洛人,但我娘死了,我爹……我爹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我不能离开我姨母,我应该就不回上洛了吧。”

于朝显然很喜欢这个决定:“你不想回就不回,小师妹,我虽没去过上洛,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好的,哪哪都不如咱们浔阳城好!”

“正好双双姐姐也没亲人了,她说她要永远留在我们待月楼。所以嘛,师兄就不用去把城池抢回来了”,杨纤月虽不能理解什么叫丢失的土地,对“一顿吃一个小孩”是什么概念却理解得很透彻,她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噤,“他们吃小孩的,师兄别去了,万一你去正好撞见他们饿了呢?”

叶礼啧了一声嘲笑道:“你也是个胆小鬼?”

杨纤月对这个坏脾气的大师兄很不服气,偷偷跟于朝咬耳朵:“师兄,你加油,你一定能当大将军,到时候可以把大师兄打一顿,打不赢我帮你,我们一起揍他!”

“小没良心的”,叶礼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无奈的神色,“你刚刚才吃了我给你买的麻团。”

杨纤月不服气:“你刚刚还说,只有奶娃娃才吃零嘴儿!我才不是奶娃娃!麻团不是你买的,是我师兄买哒!”

“哦,他跟我借的钱”,叶礼撇撇嘴,“这叫借花献佛。”

“哦这个啊”,于朝一点不脸红,“我的月钱我都攒着给小师妹做嫁妆呢,你是小师妹的大师兄,你出一个铜板请小师妹吃麻团有什么不对?”

被薛姨逼着看了那么多天账本的杨纤月对钱财的理解可比什么吃小孩深刻多了,杨纤月料不到自己还有这样一笔意外之财,兴奋得眼睛都亮出了金光:

“师兄啊,你是说,你要把你的钱攒起来给银兔儿??”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说好的嘛”,于朝答得理直气壮,“我本来想攒钱把你买回家的,我觉得待月楼不适合养小姑娘。不过你不愿意嘛,而且我姑……我是说,而且玉大娘子对你很好,我就放心了。现在打算把钱攒着,以后你长大了都给你,我娘就是这么养我姐姐的。”

杨纤月差点把“好呀好呀”喊出口,克制着兴奋仔细想了一下,还是忍痛割爱一般地说:

“师兄,不用啦,我长大了可以自己挣钱的啦,姨母说了人要靠自己”,杨纤月虽自知不该拿这笔钱,但有人愿意把钱给自己,也实在很难不开心,她歪过头去,用脑袋亲昵地轻轻跟于朝的脑袋碰一下,“这叫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叶礼难得有些惊讶:“你倒学了不少东西。”

“我很有学问的好吧”,杨纤月得意地抬头,忍不住要呛这个坏脾气的大师兄,“别的不说,十五国风,我已经都背完周南和召南,已经开始背邶风啦!”

“小师妹这么厉害吗?那师兄考考你”,于朝笑眯眯地伸把杨纤月头顶上的鬏鬏捏圆,“师兄最喜欢的是邶风里的式微,小师妹学了没有?!”

杨纤月高兴坏了:“我也最喜欢式微!”

她大大方方地开始背,于朝也跟她齐声背起来,连叶礼也低声跟着,院子里晨风悠悠,铺在地上金色的银杏树落叶发出沙沙声,伴着孩童清脆明亮的声音: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好嘛,难得你们这么努力,一边扎马步一边背诗”,于谚从院外进来,“你们三个小东西,品味倒也还不错,式微”,他温和地轻声笑,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天已经这样冷了下来了,胡不归……胡不归……”

于谚沉吟一阵,少时,扎马步的时间到了,于谚让他们三个人排成一排慢慢跑几圈,看了叶礼和于朝打了拳,又来检查杨纤月的功课:“呆兔子,有没有听师父的话,在家走路也要用师父教的步法?”

“有的有的有的!!”杨纤月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还没等于谚吩咐,她就弓着脚背半踮脚尖,像小猫一样稍微躬着背,轻轻巧巧地按着于谚教她的步法,半跳半走地绕起圈子,于谚时不时抬脚绊她,她都灵活地跃了过去,不仅没摔倒,每一步踏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的声音都很轻。

“不错啊,这才学了一个月”,杨纤月仰面得意地听师父夸她,“已经有些小猫的意思了。”

杨纤月很喜欢于谚教她的这套狸猫迷踪步,主要就是因为这种走路方式很好玩,于谚教她要像一只小猫那样走,轻轻悄悄,灵活仔细,走路不碰倒东西,落地不发出声音,最好能做到谁也碰不到自己的衣角。

于谚是这么对杨纤月说的,“呆兔子,你想想,等你完全学会了像小猫一样走路,别人想抓也抓不住你,你却能偷偷出现在他们身后吓他们一跳,多好玩啊!”

那可简直太好玩了,杨纤月都不用人督促就每天像小猫一样走路,一个月下来已经初见成效。昨天薛姨让杨纤月看账本,杨纤月却偷偷跑去找鬓云和双双两位姐姐玩,等薛姨发现要抓住她收拾一顿时,杨纤月条件反射似的背一弓腰一沉避过去躲进江三姨怀里,薛姨只轻轻碰到了她的衣袖:

“……师父你不知道,薛姨气坏了,说你连教我功夫都像在跟她作对。”

于谚闻言大惊失色,没好气地动手轻轻拧了一下杨纤月的耳朵:“坏兔子,你就不能帮师父解释解释吗?!我可得再告诉你一回,我教你本事可不是让你拿去气我家阿夜的,阿夜让你看账本你就听话看嘛。”

杨纤月不服气地反驳说:“我不喜欢看账本!而且师父说了,你教我本事是为了让我不被别人欺负,那薛姨欺负我,我有什么办法嘛!”

“别人是别人阿夜是阿夜”,于谚答得理直气壮,“这样好了,呆兔子,你只要前一天乖乖看了账本,第二天师父就请你喝一碗芝麻糊。”

杨纤月犹豫了一下,想想芝麻糊的香味,觉得倒也可以勉强答应:“要再加一个麻团!”

“贪吃的呆兔子”,于谚笑着敲了敲杨纤月的脑门,“加就加,从今天开始算,你可别再跟阿夜对着干啦!她多累啊。”

杨纤月难免就好奇起来,抱着于谚的手臂一定要问清楚自己最近的困惑:“师父,你这么关心我薛姨,为什么不去看她?昨天薛姨还说,你好久没去找她了,她很烦恼。”

其实薛姨的原话是——“这于死狗天天来时,我觉得他烦得很,冷不丁一下子不来了,倒叫我更烦了”,但杨纤月觉得倒也不必什么事都据实说。

“她真这么说的?”于谚一下子眉飞色舞,像于朝一样,一高兴就忍不住一高一低扬起眉毛,“呆兔子,你可不能骗师父。”

想着最近跟薛姨在一起时,薛姨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于死狗也不知道现在去哪潇洒了”,“于死狗真是来也烦人不来也烦人真烦人”……杨纤月果断像要发誓一样地点头:“嗯!师父,银兔儿从来不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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